“寸寸微云,丝丝残照,有无明灭难消。”
唐小生突然冒出一句诗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小生觉得虚无缥缈。一切都虚无缥缈。小生还站在你们面前吗?小生还是小生吗?”
“别怕,你的鼻涕还挂在鼻子上。”
“小生突然很想念楚老师,我们去看望她吧。”
“走!”
楚怀亦和我异口同声。大家凑钱买了苹果,桔子,香蕉。唐小生只拿出五毛钱,路上还偷吃了一个苹果和两个桔子。好久没有回到这所小学,经过改建教学楼焕然一新,操场上多了许多运动器材,花坛里的花草生机勃勃。楚老师还在以前的班级教课。我们站在走廊里等她下课。一会我要告诉她楚怀亦用篮球砸阮梦蓝的脸,还有唐小生运动会上吐珍珠的事。里面突然传出哀嚎,我们趴在窗户上看见楚老师正用铁尺狠狠打学生的手心。小楚老师竟然面目狰狞,我们赶紧缩在墙角,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下课铃声一响,立马跑出学校。三个人低着头慢慢走。太阳又要落山,白天黑夜,人来人往,也没什么不一样。小学的回忆忽然间也变得虚无缥缈。不是忘记,只是不愿再记起。
我和唐小生决定去楚怀亦家玩。楚怀亦踩着踏板蹦蹦跳跳地跑到船上。我和唐小生站在岸边不敢上去。踏板又长又窄,万一掉进河里,只能葬身鱼腹。犹豫半天我们终于踩上踏板,慢慢前进。走到一半,楚怀亦突然跑上来又蹦又跳。我和唐小生赶紧趴下来死死抱着踏板。
“姓楚的,你再蹦跶,小生以后不跟你玩了。”
唐小生吓得一直放屁,我趴在后面快要熏得晕死过去。我们匍匐前进,小心翼翼地登上船。唐小生追着楚怀亦打,我追着他打。楚怀亦带我们参观了他的小天地,屋里空间并不大,一张木床,床上的小桌子放着象棋。对面是衣橱,打开后里面没有几件衣服,全是旧课本和武侠小说。床头挂着小镜子,旁边用绳拴着一把梳子。船上还有个小厨房,楚怀亦在里面烧饭,唐小生去监督他,防止他偷偷藏着好吃的不拿出来。我躺在大木床上翘着腿,悠然自得,生活在船上倒也十分惬意。衣橱里有一封夹在书中间的信吸引了我的目光,这不是普通的信,粉红色的信封,上面撒满了亮晶晶的粉末,中间用红色蜡笔画着一箭穿心的图案。反面写着:何婉娈。
我赶紧把信重新夹在书里。
“开饭喽。”
我们三人坐在船头吃着青菜鸡蛋面。波光粼粼,一条小船慢悠悠划过,船沿站满了抓鱼的鸬鹚。我也想吃鱼。河对岸就是北城。风中有淡淡腥味,却并不让人讨厌。泡在水里的,潮湿的生命。
“明天老爸要带我去钓鱼,你们也来吧。”
我想起楚怀亦爸爸的模样,心里有些害怕。
楚爸爸身材魁梧,黝黑的皮肤仿如砂纸,凌厉的眼神时时刻刻透露着凶狠。不过他的肚子略显凸出,有些滑稽。原以为他是打小孩不眨眼的人,没想到他才是小孩子。楚怀亦玩游戏的高超本领全是从他那偷学的。楚爸爸在小城开了家渔具店,其实他不会钓鱼。每当楚怀亦放假,楚爸爸就会关上店门带他出去玩。他在小城生活了几十年,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。
午后,烈日炎炎,尽管早已立秋,太阳却并未收敛。我跟在唐小生后面登上船,父子俩正在睡觉,楚怀亦抱着楚爸爸的腿。唐小生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摇了摇楚怀亦。他迅速睁开双眼,把怀里的腿挪开。
“老头,快起来,我的好朋友来啦。”
楚爸爸没有丝毫反应,仍然呼呼大睡。楚怀亦在他脚心挠了两下,那人立马跳起来,一头撞在房顶上。我和唐小生吓得面无人色,生怕他大发雷霆。楚爸爸端坐在床上,仔细打量着颤抖不停的两个可怜孩子。
“你们就是楚怀亦的朋友?”
“是是是是是……楚叔叔!”
楚爸爸听到唐小生喊他叔叔,暗自窃喜。
“很好。楚叔叔今天教你们钓鱼。”
楚爸爸扛着鱼竿带我们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河岸。岸边的水很浅,清澈见底,里面有很多石头。楚爸爸把面团一样的鱼饵黏在鱼钩上,用力甩进河里。鱼饵总是在半空中就掉下去。楚怀亦提醒他少放一点鱼饵,他不听,非要轻轻柔柔,慢慢悠悠地把鱼钩放进河里。馒头大一坨香喷喷的鱼饵,可真是大方。浮漂稍有动静,他就开心地大力提起鱼竿,鱼饵没了,鱼却没见到。黄花菜都凉了,半条鱼都没钓上来。我和唐小生已经失去兴趣,脱掉鞋在河边抓螃蟹。河水表面热乎乎的,下面却是冰冰凉,蹲在水里舒服极了。楚怀亦急得开始教他钓鱼,楚爸爸一听,不钓了,直接穿着大裤衩跳进河里抓鱼。楚怀亦穿着小裤衩也跳了下去。两人抓了半天,连鱼鳞都没摸到。鱼儿可比他们聪明得多。父子俩开始比赛游泳,扑腾来扑腾去。我和唐小生虽然没有抓到螃蟹,但是捡到几个大河蚌,想看看里面有没有珍珠,却怎么也掰不开,只好先扔到岸上。那对父子游累了,慢慢朝岸边走来。
“楚叔叔今天教你们游泳,男子汉怎么能不会游泳。”
我吓得赶紧摇头,快速跑上岸。楚爸爸掐着唐小生的腰,让他学青蛙游泳,唐小生的动作能把青蛙活活笑死。
“不是那样,是这样,你看我,这样这样,看见没。”
楚爸爸这样那样教了半天,唐小生快要把河水喝干。我突然看到放在岸边的鱼竿正快速朝河里滑落。
“楚叔叔,鱼竿跑了!”
楚爸爸用老鹰般的目光捕捉到正在逃跑的鱼竿,深吸一口气,一头扎进水里,等他从水里冒出头的时候,手里正握着鱼竿。他游到岸边,从水面扯出来一条比他胳膊还粗的鱼。
“好家伙,还想偷俺的鱼竿。楚叔叔今天教你们烤鱼。”
楚爸爸两拳把鱼打得翻白眼丢在岸边,指使楚怀亦去捡一些晒干的树枝,然后带着我和唐小生去远处的玉米地,随手摘下四个大玉米塞进衣服里。回去的时候他在堤坝上拔了好多青草。楚怀亦已经生好火。楚爸爸把鱼和玉米用树枝串好,左手拿着玉米,右手拿着鱼,在火里来回转动。我们三人模仿他的动作。不一会儿玉米就冒出香味,表面已经变成黑色。楚爸爸说,还没好,接着烤,一直烤到玉米着了火,他才满意地点点头。黑炭玉米先放在一边,等它冷却,我和唐小生把扔在岸边的河蚌拿来烤。那么大的河蚌里面竟然没有珍珠,肉还挺香,不过吃在嘴里如同嚼蜡。吃完河蚌我们开始吃玉米,看着黑糊糊的玉米我等他们都吃了,才慢慢下嘴。出人意料,虽然有些糊味,但是里面却非常甘甜,再加上焦脆的外壳,越嚼越香。吃完之后,每个人的脸都是黑的,嘴唇像是中了剧毒。鱼也刚好,楚爸爸撕开焦皮,暴露出雪白的鱼肉,四人争先恐后地啃食。唐小生抱着鱼头嘴对嘴,疯狂吸食鱼鼻涕。喝光所有鱼鼻涕,躺在地上一脸满足,飘飘欲仙。大家躺在岸边休息,楚爸爸把青草平均分到每人手上,然后熟练地抽去绿叶,将显露出的一串白色绒毛放进嘴巴。我和唐小生大眼瞪小眼,纷纷扯下绿叶,小心品尝里面包裹着的白色绒毛,十分柔软,甜丝丝的,很清新,略带一股青草的香味。酷热的天气使我们重新躲进河里。冰凉的河水瞬间让人尘虑全消。楚爸爸蹲在水里讲他的故事,说自己抓过比楚怀亦还大的鱼。
“楚叔叔,你去过大海吗?”
“那是当然。”
“大海是什么样的?”
“很深,很蓝,有着强大的生命力。把手贴在海面就会有很多生命涌入身体。”
我非常好奇,那是怎样一种感觉。
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,楚爸爸带着我们大摇大摆地走在堤坝上。夜风摇摆树叶,月光在堤坝上碎裂出让人心悸的罅隙,叶的影子窸窸窣窣,密密麻麻,仿佛在七嘴八舌:摇晃,摇晃,不停摇晃。挣脱,挣脱,用力挣脱。
楚怀亦非常非常开心,因为他和阮梦蓝重归于好。他们在学校碰见时会互相打招呼,这可不只是简单的挥手微笑而已,旁人无法体会,其中情愫如月影流光,耐人寻味。
放学回家,一路上总觉得后脑勺被人注视着。阮梦蓝手里拿着两串鹌鹑蛋从我身后走过,她看了我一眼,眼珠子逆时针转了三圈,继续向前走出两步,接着后退一大步停在我面前,咬下两颗鹌鹑蛋,像小羊吃草般活动下巴。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说过话,我的目光不断闪躲。她今天一身白色运动服,连鞋子也是白色,像个好人。五分钟后,她递给我一串白嫩嫩的鹌鹑蛋,我礼貌性地摇摇头,她的手立马缩了回去。
“小鸡蛋真好吃,又香又甜。到底是先有鸡,还是先有蛋?”
连鸡蛋和鹌鹑蛋都分不清的人,居然还考虑那么深奥的问题。
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
“我看见你和楚怀亦走在一起,你们和好了?”
“哧哧哧。其实他挺好的。”
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变得十分稀薄,用尽全力才能将空气断断续续吸进肺里,呼气时身体不停收缩,被空气排挤,压迫,疼痛由内而外。低头向前走,看着脚尖,思量下一步该踩在哪里,总觉得别扭,两条腿走的路一样多吗?是不是要先迈出左脚?最后又该用哪只脚停止呢?还在胡思乱想,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忘记呼吸,赶紧停下脚步大口喘气,已经过了那么久,为什么我还活着?呼吸,呼吸……
本是平淡无奇的一天,微风轻轻,冷暖不知,没有绚烂晚霞,也没有导弹落下,太阳还是圆的,地球依然转动。除了我,一切正常。双眼暗淡无光,深邃的暗淡,看不见自己。我低下头看看空荡荡的身体,抬起头看看空中流荡的白云。如果天空是面镜子,还有多少人愿意抬头仰望。原来我的眼睛没有问题,只是不想看见自己。
一个人走在堤坝上,星月暗淡,远处的人家亮着微光,我试着闭上眼行走,脚下的路有些崎岖,黑暗中摇摇晃晃。
楚怀亦!
万冰像粪坑一样,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吮痈舐痔的蝇营狗苟。我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,调整好自己的表情。
“你小子有什么事吗?笑得可真恶心!”
“冰…冰哥。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。”
是谁胁肩谄笑,低眉顺眼,卑躬屈膝。
万冰清了清嗓子,狠狠地将一口浓痰啐在我脚边,居高临下,饶有兴趣地看着我。此时我恨不得一拳打掉他的门牙。
“谁?”
“楚怀亦!”
“你和那家伙不是朋友吗?”
“我不需要朋友。”
“那家伙可不好对付。”
“冰哥,您是不知道,那家伙在背后总是说您坏话,我实在是听不下去。”
“我倒想听听,他怎么说?”
“冰哥,他说您是欺软怕硬的废物,缩头缩脚的乌龟,满身蛆虫的粪坑。”
万冰不怒反笑。
“一千块。”
“好的,好的。谢谢冰哥。”
“就算你不撒谎,看在钱的面子上,我也会帮你。”
我红着脸走开,肚子里翻江倒海,扶着树狂呕,一只苍蝇钻进耳朵,在脑袋里嗡嗡作响,嘴里有一股小龙虾热死后散发的腥臭味,这味道怎么也无法消散,那苍蝇怎么也不愿出来,胁迫我一起腐烂。
我把妈妈上次回来给我的钱全部给了万冰,他收到钱后一声不吭,我也不敢多问,只能跟在屁股后面等待答复,他径直走进街角的小黑屋,十分钟不到,他输光所有钱摇头晃脑地离开,双手插在裤兜里弓着腰慢慢走。输了那么多钱,他似乎并不在意,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我跟在后面心急如焚,恨不得踢他两脚,只见他猛地一回头,似乎恍然大悟。
“走!我请你吃蛋炒饭。”
原来他在思考吃什么。
尽管我已经十分饥饿,却还是一粒一粒数着吃,生怕他没安好心,且不说他有没有钱买单,光是坐在他对面就感到满身毛毛虫在蠕动。万冰在蛋炒饭里加了两勺辣椒,又浇了几十圈香醋,不到十秒钟,只剩下光溜溜的盘。他吧唧吧唧嘴,不耐烦地看我两眼。
“你吃饭太慢,我先走了。多放些醋。”
万冰在口袋里摸索半天,不知从哪变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放在桌子上,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。老板娘走过来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醋瓶子,瞥了瞥局促不安的我。
万冰并未走远,他从小学生口中抢过一袋牛奶,十分讲究地紧紧捏住被原主人咬开的一角,用大门牙撕开另一角有滋有味地啜吸着。
我突然想起他未曾答复,踉踉跄跄地追上去。
“放心,我会帮你。”
空气中飘荡着一阵甜腻的奶香味。我用力挤出笑容,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。
“冰哥!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。”
“你这家伙笑得可真恶心。本来就是个坏种,还欺骗自己良心未泯。我也是坏人,但是我坏得光明磊落。瞧瞧你,活得还真像个人。”
“是是是,我哪能和冰哥相比。”
“想跟我比,你再活五百年都不行!”
“一万年都不行。”
“别再跟着我,牛奶都喝不下去了。”
到底谁是粪坑?
这天下午,期末考试前,我们仨站在走廊里聊天。万冰身后跟着七八个人,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走来。楚怀亦赶紧把我和唐小生护在身后。一群人涌上来对楚怀亦拳打脚踢。我和唐小生被远远挤在后面哆哆嗦嗦。楚怀亦身上满是脚印,眼角嘴巴都在流血,他却一直没有还手。我异常兴奋,开心得忍不住狂笑。阮梦蓝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,我赶紧收起笑意。
“你快去帮楚怀亦啊!”
楚怀亦!
我嘶吼着,发了疯般冲过去,抛开所有,不管不顾。周围的人被我的嘶吼声吓得纷纷退避。我全速冲到最前面,朝着楚怀亦踢出用尽全力的一脚,一定要在他身上踢出个血窟窿。混乱中被我踢中的人竟是万冰,他踉踉跄跄向前跌了几步,然后拍拍屁股,转过头迷茫地瞪着我,空气停止流动静得可怕,万冰冲过来把我踢倒在地,朝我步步逼近,张开嘴却没来得及出声,楚怀亦猛地伸出手钳住他的肩膀,一拳打在他肚子上。万冰如同晒干的蚯蚓蜷缩在角落。楚怀亦把我从地上拉起来,拍了拍我身上的尘土。万冰慢慢爬起来转身离开,我想跟他一起走,却始终无法抬起脚。
“你还好吗?”
我轻轻点头,泪水在体内狂流。到底是怎样的情绪逼迫着我一直坠落,难以呼吸,跌落空气。
晚上,我和楚怀亦,唐小生坐在路边摊吃饭。
万冰踏着滑板车冲破黑暗来到我们面前,他把滑板车靠在树上,提了提裤子,大大方方坐下。
“嘶……”
桌上的残羹冷炙被他吃个精光,意犹未尽地站起身独自远去。临走前他把一千块钱塞进我的口袋,随即又把饭钱付了。
“是我让他打你的。”
我的脑袋一片空白,声音却斩钉截铁。
“他把滑板车忘在这里了。”
楚怀亦沉默一会,指着滑板车慢悠悠说道。
“小生觉得滑板车很好玩。”
“对,我也觉得,很好玩。对吧?”
“幼稚。和你们在一起一点都不好玩。我不需要朋友。”
“井兄,明天我们再去抓河蚌吧。看看这次能不能开到珍珠。”
“对,去抓河蚌吧,爸爸说他以前在河蚌里发现过一颗比他蛋蛋还要大的珍珠。”
楚怀亦笑着说,唐小生也傻呵呵地笑着。我笑不出来,甚至想哭。
“我不需要朋友。”
“是因为阮梦蓝吗?”
楚怀亦变作苦笑。我不停告诉自己:不是!不是!不是!
“是。”
“其实刚开始和你在一起玩,我只是为了接近阮梦蓝。可是,我发现只有和你们俩在一起玩的时候才是最开心的。”
“小生也是这样觉得。”
“没错,我喜欢她。可是和她在一起,总是觉得拘束。每分每秒都在思考自己该说什么,不该说什么,该做些什么,不该做什么。我好累,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么累。你应该明白我的感受。其实我以前调皮捣蛋,生人勿近的模样都是装的。你的妈妈不在身边,而我的妈妈连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。我害怕那两个字。于是我学会假装,假装她不重要,假装自己没有她也能欢天喜地。我从不说谎,因为我本身就是谎言。是你们让我明白,没有她我真的可以欢天喜地。我可以交朋友,可以把朋友带回家玩,可以和朋友一起吃饭,在这熟悉的小城一遍又一遍闲逛。我不再伪装,不再害怕提起那个生我却不要我的妈妈。我无法想象,友谊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。以后的人生还很长,如果现在就道别,我会很痛苦。”
“楚兄说的对,小生也会很痛苦。不说了,我们去玩滑板车吧。”
“我会很快乐,只要你们过得不好我就会很快乐。千万不要食言,一定要永远痛苦下去。你们放心,我会照顾好自己。现在,离开吧。没有以后了。”
“井兄,加油!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”
唐小生踏着滑板车离开了,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。滑板车发出骨碌骨碌,呜咽呜咽的诡异声音。
楚怀亦摸了摸胸前的小瓶子,晃晃悠悠站起身。
“我走了。”
看着他毫无生机的背影,我忍不住问道:
“你要去哪?”
“雪陇坡!”
从这以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屏住呼吸慢慢走回家,大门被锁住,没有楚怀亦帮我翻墙开门,我只能坐在门口。什么都不想,什么都不敢想。
初中的最后一天,同学们依依不舍,竟然有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,我觉得好笑。放学后阮梦蓝站在老地方低头等待。我扭扭捏捏向她靠近,她并未抬起头,显然她等待的人不是我。
“你再也见不到楚怀亦了!”
阮梦蓝依旧低着头,脚边落下密密麻麻的水珠,我不愿相信那是泪。
“你很难过吗?”
阮梦蓝突然抬起头看着我,笑脸盈盈。
“不过是少个朋友而已。”
那双晶莹的眼睛塞满丑陋的我。我赶紧捂着嘴四处逃亡,一块红布映入眼帘,冲进去,楚怀亦不在这里。呆立良久,下一个冲进来的人竟是楚叔叔。我猛地跪在地上,楚叔叔没有多看我一眼,急切地转身离开。我挪动双腿,飞快地爬出去,天地昏黄,驮着落日泫然出涕。哭吧,哭吧,哗啦啦,你受的委屈还少吗,你犯下的错还不够多吗,痛哭吧,因为你永远得不到惩罚,痛哭吧,因为你迟早会发现,无论逃到哪,唯有内疚是你永远无法逃避的。你竟然还在笑?竟然还有勇气抬起头?日薄西山,日暮途穷,你要去何方?这个城市没有一寸土地愿意被你踩在脚下。你捡起路边的石头爬到山顶填入岩石间的空隙。来来回回,反反复复,磨破了脚,磕破了头,偷走人家的磨刀石,拆掉厕所的红砖,甚至想抱走老驴的磨盘。难道你想把小城夷为平地?把西山堆到天上伸手抚摸太阳?你发现自己站得那么高还是看不清他的脸。坐在最高最大的岩石上,月残星淡,夜风轻拂,你拿起一块石头让它顺着山坡滚下去,闭上眼仔细聆听着那摩擦碰撞破裂的声音,那声音让你浑身颤抖,酣畅淋漓,脸上露出癫狂的笑容。数不清的恶鬼慢慢向你靠近,可是你并不畏惧。睁开眼,借着月光,沿着下山的路,来到池塘,半路上摘下一颗尚未成熟的石榴,路过秋千,瞥了一眼她的住处。坐在池塘边,吃着苦涩的石榴。你盯着平静的湖面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她来了,坐在你身边,你当然知道她是谁。她的眼睛深不见底,像梦中的井。她突然抱着你的手,轻轻贴在自己脸上,不一会儿,温热的泪水流过你的手掌,当你感受到混合在泪水中的鼻涕时,试过挣脱,她抱得更紧,泪水和鼻涕越来越多,直到她哭得尽兴才十分嫌弃地丢开这痛哭的手。沉默对着沉默池水,苦涩伴着苦涩石榴。你太激动了,太开心了,太想永远坐在她的身边,你想把心脏剖开给她看,你想抱着她沉入池塘。你小心翼翼的看向她,湿漉漉的头发,惨白的皮肤,血红的长裙,她眼中的井已经干涸。你认认真真的看着她,你的心在滴血,你的身体颤抖不停,你的眼睛模糊不清。你觉得疼痛,难以呼吸,无法承受。你决定逃避,转身离去。她正趴在窗台看着你。星眼迷濛,月浸纱窗。此时你若是回头看去,肯定会被吓得瘫倒在地。你行走在黑暗中,发现了在黑暗中行走的乐趣。你经常做噩梦,梦见名叫解脱的孩子从楼上跳下来,你发现做噩梦的乐趣。成长过程中,你变得嘴歪眼斜,一天比一天丑陋,你发现丑陋的乐趣。你总是和青瑶一起捉弄傻大倩,把呆小瓜藏起来让她发了疯满世界找寻,你发现捉弄人的乐趣。你喜欢看着某样东西化为灰烬,书,野草,废弃的椅子,路边捡到的布娃娃,你点燃它们,噼哩啪啦,你发现燃烧的乐趣。你连续几天不和任何人说话,欣赏周围人的疑惑与愤怒,你发现沉默的乐趣。你把双脚放进滚烫的热水,用双手捧起一团火焰,你发现疼痛的乐趣。你总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,郁郁寡欢,只是为了得到别人的怜悯,你发现怜悯的乐趣。不喜欢的东西全部丢掉,不喜欢的人断绝联系,你发现舍弃的乐趣。你从不设想未来的日子,从不规划明天的事情,你发现绝望的乐趣。你总是半途而废,看书不看结局,说话只说一半,你发现有始无终的乐趣。被人冤枉时从不反驳,总是大笑,你发现委屈的乐趣。面临选择你总是犹豫不决,因为你的人生大多是没有选择的余地,你发现无奈的乐趣。你尽情放纵自己,欲望一个接着一个,你发现放纵的乐趣。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胡言乱语,对着镜子做鬼脸,手舞足蹈,你发现疯癫的乐趣。当你坐在院子里晒太阳,思考人生的意义,你发现无趣的乐趣。你从生活中发现了如此多的乐趣,却一点都不快乐,总有一种说不清,道不明的情绪围绕着你,好像是孤独。你觉得孤独这两个字太过浅薄,却又没人比你体会得更加深刻。正是因为孤独,你变得强大了,你变得邪恶了,你变得无知了,你变得淡然了,你变得古怪了,你变得自由了,你轻而易举地摆脱内疚,找到原谅自己的理由:所有伤害你的人都罪无可恕,所有被你伤害的人都只是罪有应得。
……
爸爸卖掉三轮车去外地打工了,他在不在一点区别都没有,只是院子突然变得有些空荡。也许仅此而已。我以前经常在想,如果没有他,我就不会被锁在屋子里,不用每天吃难吃的饭菜,出去玩也不用担心在街上遇到他,我完全自由了,多么开心,可是现在只觉得空荡荡的。下个月就是高中生了,我已经收拾好东西,准备开始住校生活。学校在北城,那里充满未知,以前觉得有些害怕,现在却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到那里。
一场骤雨,顷刻间院子变成池塘。下吧,下吧,我要长大。我们坐在屋檐下,听着雨水哗啦啦。青瑶帮廖青龙挠痒。小瓜教小狗跳舞。我看着大倩笨拙地织毛线,拆拆解解。
“你在织毛衣吗?”
“这是围巾。”
“喔,给小瓜吗?”
“给陶先生的。等冬天来了,蹬三轮车会暖和点。”
这织了快一年,歪歪扭扭的居然是围巾。
“你咋给他织红色围巾?陶眼镜肯定嫌弃。不如给我。”
廖青龙挠挠脖子等待回应。大倩把毛线团揣在怀里看也不看他。
“红色的好,红色的更暖。他肯定喜欢。”
对于陶先生把傻大倩拐骗到这里的行为,院子里的人对他有着不同程度的反感。但是,没有他,傻大倩又会怎样?她渐渐恢复正常。她找王婶学织毛衣,找廖青龙学烧菜,找我学认字,找刘老头学下棋,找青瑶学按摩。她学得很慢,却很认真。不过陶先生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,他看大倩时,眼睛里满是恐惧。不止他,院子里所有人都多少有些恐惧。在她还是傻大倩的时候,我们过分地暴露自己。
“给钱!挠痒加捏肩,您一共消费二十元。”
“记账。”
青瑶笑着掏出一个小笔记本,上面写满了廖青龙的债务。廖青龙舒展身体,开始准备晚餐,大倩过去帮忙。青瑶捧起双手,拦截屋檐滴落的雨珠。我忽然想起蓝姨,不知道她在做什么。
院子里进来一位陌生女人,淋湿的头发已经斑白。她眼窝深陷,眼睛明亮如饿狼捕食般扫视四周,毫无征兆地扑到大倩身上。
“倩儿,倩儿,娘终于找到你了。你咋被折磨成这个样子?是你拐走了我的女儿!你这个畜生,我跟你拼了!”
我们被疯子般的大娘吓得愣在原地。难道她是大倩的妈妈?我还没反应过来,只看见她揪着廖青龙的头发狠狠打了几个耳光。廖青龙拿着锅铲呆在原地,似乎还未感觉到疼痛。
“疯婆娘,撒开我儿子!”
房东太太嗷唠一嗓子把众人震得神魂归位。廖青龙率先叫出了声,疼得眼泪直流。房东太太抱着疯婆娘使劲向后拽,青瑶拉着廖青龙胳膊用力向后扯。
“你们别扯了。我的头皮要被薅下来了。先把这疯婆娘按到地上。”
房东夫妻二人合力把疯婆娘放倒,压得她动弹不得。青瑶扑上去咬她的手,终于把廖青龙的头皮从疯婆娘手里救下。廖青龙的脸和脖子已经满是血痕,皮开肉绽。
“你这个畜生。把我女儿拐来当媳妇,天天虐待她,还生了个孽种来咬我的手指!”
“放你的狗屁!我家青龙怎么会拐个傻子当老婆。”
“大娘。我前天刚满十八岁,看着有那么老吗?你给我挠成这样,我明天咋跟女朋友解释!”
“你还在这贫嘴。青瑶,赶紧去拿药给你哥涂上。”
廖青龙用锅铲把炉子上烧糊的菜铲进垃圾桶,气得直跺脚。青瑶和大倩把他按在椅子上清理伤口。
“我的倩儿,你咋还给他涂药,娘被按在地上你也不来帮忙。”
“傻大倩,你认识她吗?”
大倩流着泪疯狂摇头。
“妈妈,别哭。”
呆小瓜抱着大倩的腿,眼泪汪汪。
“好呀!还有一个孽种。”
“笑笑,去拿块碳把这疯婆娘的嘴巴堵上。”
我下意识从楼道里掏出一块碳拿了过来,大倩却擒住我的胳膊,摇了摇头。
“倩儿,你快跑,去找警察把他们全都抓起来坐一辈子牢。”
大倩注视着蹬三轮车回家准备吃晚饭的陶先生,他颤抖着扶了扶眼镜,然后从车后座拎出一盒蛋糕冲着大倩傻笑。
“大倩,你们快走。”
我扯了扯大倩的衣角小声说。
大倩擦干泪水抱着小瓜,小瓜抱着小狗坐上三轮车。
“对,倩儿,快走。蹬车的赶紧把我女儿送到警察局,让警察把这些畜生都抓起来。”
陶先生蹬着三轮车消失在视野里。
“哼哼,你们等着吧。一个都跑不掉。”
“傻大倩这么傻原来都是遗传你这个疯婆娘。你的脑袋被驴踢过吧?哎,一家三口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。这个月房租我也不要了。”
“一家三口?那个蹬车的?快松开我,我要追上我的倩儿。”
“人家都不认你,你的倩儿?谁要你这种愣娘。等她们跑远了我再撒开你。”
“求求你们快让我追上我的孩子,我找了她十几年,这十几年没有一天不想她,她一定也想我。孩子怎么能没有妈妈啊!”
疯婆娘声泪俱下。
“傻大倩!你回来干嘛?”
傻大倩一个人回到院子里。
“倩儿,倩儿,不要离开妈妈。”
“妈妈,我也有孩子了。”
“什么孩子!那是孽种,孽种!”
“不,不是,他叫小瓜。他很可爱的。”
“你赶紧走,别跟她废话。”
房东太太急得满头大汗。大倩跪在地上用力朝疯婆娘磕了个头,然后拿上忘记带走的围巾转身离开。
“倩儿!你今天抛弃我!明天你的孩子也会抛弃你!”
疯婆娘声嘶力竭地呐喊。回声嘹亮,在院子里四处冲撞。院落深沉。没过多久,大倩又回来了。她把疯婆娘从地上拉起来,拍去她身上的尘土。
“妈妈,我们回家。”
大家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,止不住叹息。
又过了几天。大倩孤魂游鬼般回到院子里。她一句话不说开始打扫院子,把陶先生和小瓜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。她站在家门口等了又等,累了就抱着梧桐。我把手掌贴在梧桐身上,感受到它体内蕴含着无穷能量,从树根涌上树枝,滋润每一片叶子,也流入我的手掌,在血管里流动着生命的力量。我明白了楚叔叔说的话。
“她现在是傻大倩,还是大倩?”
“傻大倩是会笑的。”
“把她变成傻大倩吧。”
我们在樱桃树上挂满了鸡蛋壳。
“哟!这鸡蛋树终于下蛋了。傻大倩你快看。”
大倩看傻子似的瞥了一眼廖青龙,回到房间里继续打扫卫生。那眼神炉火纯青,她经历的比谁都多。夜里,院子里响起三轮车的声音。第二天,房间里干干净净,生活用品已被带走,桌子上放着这个月的房租。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,大家不免有些担心大倩和小瓜今后的日子。悲愁在院子里不断滋生,没过多久,更大的痛苦默默降临。
廖青龙的后背长了许多脓包,像癞蛤蟆。房东夫妻带他走遍各家医院就是治不好。药膏涂了一遍又一遍仍然奇痒难耐,廖青龙连皮带肉把后背挠得血肉模糊。廖妈妈只好把他的双手绑起来。院子里总是回荡着廖青龙悲惨的哀嚎。房东夫妻每天出去寻方问药,求神问卜,仙丹妙药应有尽有,牛鬼蛇神鼎力相助,奈何没有好转。廖青龙被折磨得日渐憔悴。青瑶没日没夜地照看他。后来我想到一个办法帮他缓解疼痛。廖青龙抱着梧桐,慢慢安静下来。
“天笑,离我远点,小心传染给你。”
我下意识后退两步。卖糖葫芦的王婶害怕被传染已经搬走。刘老头并不害怕,时时刻刻想要帮忙却又无能为力,只能站在旁边愁眉不展。我不知道自己怕不怕,只觉得心烦意乱。不如赐我一场大病,让我在疼痛的泥泞里打滚,让我吞下梧桐种子朝更深的泥土钻去,被掩埋,被分解,从血肉中长出梧桐,去感受生命的美好,曲折离奇,在沉默中感悟生命的真谛,我不会再多说什么,至我末日,无论是谁,把你的手掌贴在我的身上,你给我悲痛,我替你哀鸣,我只愿看见你在世间声色犬马,花天酒地,你的眼睛里不再是泪水与荒芜,而是日月星辰,山川大地,你的心中不再愁云惨雾,你的梦里没有恐怖和孤独,你破碎时如烟花绚烂,星河才是你的沉睡之地。
“青龙哥,你怕死吗?”
“我连活着都不怕,又怎会怕死呢。但是我现在还不能死,我要赶快好起来,努力赚钱,让她做我的新娘。”
事与愿违,廖青龙如今只能趴在床上,疼痛得不敢呼吸,终日缠绵病榻连呻吟也没了力气。廖妈妈暗地里每天以泪洗面,不到一个月也已经病骨支离,弱不胜衣。晚上,廖青龙用力抬起头,拉着廖妈妈的手泪流满面。越是强大的人,软弱的时候越是可怕。
“妈,你一定要救我,我还不想死。”
“放心,就算把你爹卖了,老娘也要治好你。”
一家人哭哭笑笑地相拥在一起。
为了钱,房东夫妻几乎卖光所有东西,家里变得空荡荡。
深夜,廖青龙偷偷起身,静静地凝视着月光下妈妈银白色的头发,佝偻在椅子上的身体。以前吼一声能吓跑狮子,拿着棒槌一口气追自己十条街的妈妈,如今枯萎得让他心碎。廖青龙想要抹去妈妈眼角的泪珠,想要给妈妈盖上被子,想要钻进妈妈怀里,想要亲吻妈妈的额头,想要抚平妈妈的皱纹,想要向妈妈说一声:我爱你。可惜他没有。他忍受着皮开肉绽的疼痛,静悄悄走出房门,走出院子,走上堤坝,回头看一眼黑暗中熟悉的家,走到通往北城的桥,一路上蛙鸣四起,他站在桥中间,夜风呼啸着穿过桥洞,岸边芦苇激荡出沙沙声响,月转星移,巷陌里传出几声鸡鸣。太阳快要出来了,廖青龙却无心去看,他的灵魂已经消散,痒也好,痛也好,那些在他心里汹涌的,憧憬的,恐惧的,热烈的,如今只剩下一团密密稠稠的死寂。风停了,廖青龙腾空而起。
廖妈妈梦见廖青龙活蹦乱跳,嬉皮笑脸地问她要钱娶媳妇。她笑着睁开眼睛,看着空床,精神恍惚。
“青瑶,青瑶快醒醒,你哥病好了。他刚才问我要钱,我掏出一根棒槌,吓得他拔腿就跑。”
廖爸爸突然冲进房间,颤颤巍巍,还未开口,泫然泪下。
“青龙他,他跳河了。”
“跳河?我不信!那不要脸的孩子。”
廖妈妈使劲摇头,刚准备迈出脚瞬间瘫倒在地。
病房外,青瑶抱着我痛哭流涕,她亲吻我的脸,我的额头,我的眼睛,泪水从她的脸流经我的脸。我宁愿做那个悲伤的人。我宁愿替青龙哥承受一切,反正我无关紧要。
晚上我坐在卖米酒的小摊把自己喝的很醉,风也醉了,路也醉了,树也醉了。原来地球真的在转。肚子里翻江倒海,怎么也吐不出来,难受至极。幸好想到阮梦蓝给我讲过的笑话。
说是兄弟俩玩石头剪刀布,输的人喝一口痰盂里的痰。第一回合弟弟就输了。他端起痰盂呜啊呜啊喝个没完,过了半天才放下,里面已经是干干净净。哥哥疑惑地问弟弟:不是说好只喝一口吗?弟弟挺着肚子说:我也没办法,咬不断嘛!
抽搐抽搐抽搐,呕吐呕吐呕吐。
走在回家路上,黑夜里没有一丝光亮。我分不清方向,跌跌撞撞。天上突然飘浮着许多巨大的金黄色蒲公英,把路照得明晃晃。比烟花还要美丽,持续绽放,我抬起头欣喜若狂。眨眼间发现它们正飘然而下,我期待着张开双臂。远处落在地上的金色蒲公英瞬间分散到四面八方,它轻轻飘落,碰到的地方火花四溅,黑烟袅袅,小城被温柔的轰炸。我四处逃亡,在巷子里躲避,在桥下躲避,在车底躲避,不停歇地躲避着不间断的蒲公英闪电。摇摇晃晃回到家躺在床上,满身疲惫难以入睡,摇摆的电灯格外明亮。我拿着手电筒跑到屋顶。还在下雨,并没有电闪雷鸣,只是默默倾泻。我脱掉衣服躺下来,打开手电筒立在胸前,雨在光束里无法躲藏。我看着雨滴落在身上,冷风吹过,雨水在皮肤上流淌,我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惬意。我觉得人生的路从此变了方向。走出迷雾重重的深林,踏上一条永恒的悲怆之路。
次日,我收拾好行李,离开这里。院子里只剩下刘老头和那只忧郁的鹦鹉。多年后,脑袋里只剩下那两颗梧桐。再见,南城。这里有我喜欢的人,有关心我的人。我害怕看见她们,害怕回忆起那个满心欢喜,乐此不疲的自己。我一直以为痛苦源于逃避,现在想来也许是逃避得不够彻底。我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,再也不会交朋友。这次,是我离开了你。我拦下一辆三轮车,迫不及待地冲上去。眼前的背影好像爸爸。
“你要去哪?”
你去哪,我就去哪。
“北城。”
这条河无动于衷,平静流淌,一如往常。
桥和水面的距离,就是我和北城的距离。这距离是爱与死的距离。
……
秋风秋叶秋秋雨,愁思愁肠愁愁容。
呜呼,秋无受忍,哀哉,愁无救解。
百年弹指,天涯寸步。来北城高中已经两年。这两年甚是烦躁。一个女生相当于五百只鸭子,六十人的班级只有八个男生,教室里嘎嘎嘎没完没了,晚上做梦都站在门前大桥下。更让我无奈的是,班主任竟然是阮梦蓝的爸爸。朱颜君未老,白发我先秋。他一如往常,洒脱,深沉。坐在下面的学生无不仰慕,而我却喜欢盯着讲台上的茶杯,原来在水里盛开的菊花也很美。我不想看见他的脸,害怕和他对视,自从第一天踏入班级见到他,就再也没有抬起头。找不到想讨好的人,我的成绩一落千丈。找不到想成为的自己,我的生命随心所欲地浪费。睡觉,睡觉,白天睡,晚上睡,趴着睡,躺着睡。倒头就睡才是生活中的最高境界。梦境再可怕,也远远没有现实痛苦。
我从未努力过,除了活着。如果感受不到饥饿,也许会有很多人宁愿长眠不醒,我肯定是其中之一。尽管我每天只吃一顿饭,也难免要去为难自己。每当放假我就去餐馆当服务员。刚开始接触这个工作,我羞愧得不想苟活于世。点错菜,上错菜,算错账,买错单,不小心把菜摔在地上,酒倒在客人裤裆,黄姐一天到晚跟在我后面给客人赔礼道歉。但是从来没人责怪过我,客人没有,黄姐也没有,反而把我委屈得一天哭八次,黄姐哄完客人又来哄我。卖茶的小姑娘年龄比我还小,她看我天天哭唧唧的,反而嘲笑我是小姑娘。她特别爱笑,每分每秒都在笑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,那些华丽的辞藻是对她的侮辱,朴素的字眼又配不上她。
“小姑娘,你给客人点菜的时候别像木头一样杵在那,帮我推荐茶呀。碧螺春,铁观音,普洱,正山小种,这些你都知道吧。我还会功夫茶呢,功夫茶你知道吗?喝一杯,神清气爽,精神焕发,还能胸口碎大石呢。”
“怎么推荐啊?”
“您好,需要来壶茶吗?由我们的首席泡茶师亲手泡制,可以免费续杯哦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帮你卖茶?”
“说得好像你能帮我把茶卖出去一样,算了,不指望你。小姑娘!”
我不断在心里默念那句话,晚上点单的时候一直发抖。茶妹躲在暗处观察着我。终于等到一桌面善的客人,鼓起勇气。
“您好,喝茶吗?”
“要钱吗?”
“要。”
“不喝。”
茶妹摇头叹气。今天我一壶茶也没卖出去,收工的时候我找到茶妹,向她买了壶最便宜的菊花茶。菊花茶好好喝,清香,清甜,烫嘴。我想起每年野菊花盛开的时节,廖青空带我们沿着堤坝采花的情景。喝完之后我自己洗茶壶,然后就把茶壶洗碎了。茶妹都气笑了。第二天点单,我还没开口,客人就点了一壶最贵的正山小种。我跑到茶妹身边告诉她。她开心地看着我点了点头,眼神中略带认可。我渐渐适应这份工作,甚至有些开心。可以收到客人的小费,可以听到客人的谢谢,可以吃到客人的剩菜,可以在休息的时候躺在椅子上睡觉,可以帮茶妹卖茶,还是有很多值得开心的。对了,还可以听茶妹讲故事,午休的时候,她搬来两把椅子卧在我对面,开始讲故事。
“小姑娘,其实你挺好看的。比我好看多了。妈妈总是叫我:丑娃娃!她经常抱怨自己生了个赔钱货。自从看见镜子里的自己,我就知道,妈妈说的没错,我是丑的。人家说女大十八变,我以为自己会变漂亮,结果只是变得不像个孩子。八岁的时候,拍照片的经过我家门前,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拦下来,他每个星期天下午都会经过。我想有一张自己的照片,虽然很丑,但是我决定喜欢自己。那墙角的野菊花不也在努力盛开吗?妈妈不肯给我五块钱去照相。她说:丑娃娃!照相很疼的,咔擦一下,像被电打了一样。我想哭,想闹,想上吊,却转过身默默躲在墙角。我再也没有问她要过什么。每个星期天下午,我都会站在墙边等待那个扛着照相机的男人经过。期待着他来,看着他走。村里很少有人请他拍照,好怕他不再来。果然,连续五个星期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。夜幕时分,落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我终于等到自己人生中最美丽的那一天。永远忘不掉那个下午,他扛着相机径直走来,突然将相机对准我。我激动得颤抖不停,不知不觉笑容满面。我想起妈妈的话,忽然有些害怕,到底有多疼呢?闪光打在身上,我下意识地紧贴着墙。他走了,我目送他远去,这个人拍照技术太好了。一点都不疼。又是一个星期天下午,他来了,这次没有扛相机。他笑着走过来递给我一个信封。我拿出那张照片,泪水瞬间落了下来。红色墙砖下,一朵黄色野菊花,还有这辈子最漂亮的我,双拳紧握,眉头紧皱,笑得像傻瓜。我抬起头想要道谢,他已经走了。这张照片我一直带在身上,哭的时候就会掏出来看看。看着看着就笑了。呐!给你看看!”
“你说什么?”
我倦眼慵抬,假装没听清。
“没什么。”
茶妹看着那张照片,逐渐露出笑容。
一年。
“小姑娘!你有梦想吗?我想当摄影师。等我攒够钱,就开一家照相馆。到时候免费给你拍照。虽然你也没帮我卖出去几壶茶。人要是没个梦想,没个喜欢的人,那也太痛苦了,要是连自己都厌恶,那肯定一秒钟都不愿意多活。你知道吗?那些对生活怀有希望的人都喜欢喝茶呢。你也是喜欢喝茶的对吧!小姑娘,我从没见你笑过。你愿意为我笑一下吗?”
“你说什么?”
我倦眼慵抬,假装没听清。
“没什么。”
茶妹看着那张照片,逐渐露出笑容。
又一年。
“小姑娘!新年快乐!我想了好久。这里的人都不爱喝茶。我要去大城市,也许那里的人喜欢。明天我就要走了。对不起。对不起,我知道自己不好。小姑娘,再见!一定要再见哦!”
“再见!”
茶妹看着那张照片。
她走了。本以为这没什么,本以为自己习惯了。可是,只要想起她,我的心就疼痛万分。为什么没有留下她,为什么没有和她一起走。明明说了再见却没告诉我到底是哪一天,在哪里。我喜欢自己,更喜欢你,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。如果我能照顾好自己,也许就有了爱恋你的勇气。
阮老师喝光杯中茶,那朵菊花被扔进垃圾桶。
你还在绽放吗?烟雨霏微,走在无人的长街,捡起一片落叶,经过那座石桥,流水迢迢,听闻往昔,一阵微风再次吹落手中叶,回首来时的路,你会不经意间想起我吗?我好想你,随时随地。
又过年了。躲在被窝里。
你未经同意,竟在我的梦中起舞。你可知,醒来后的我哭了多久,在梦里依然没有勇气握住你向我伸来的手,那触手可及的触不可及。因为知道和你在一起会多么开心,所以我现在才会那么难过。
我想要快乐。我决定去找你。在此之前,我还要去做一件事。
积雪在黑夜里氤氲着柔和的光。我屏住呼吸,跑上那座桥,寒风呼啸。走下堤坝,路过池塘,坐在秋千上,抬头望着她的脸庞。她还是那副模样,托着腮,望着夜空发呆。我默默向她告别。她关上窗,熄灭灯。我笑着站起身,离开。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。鞋已经湿透,缩在一起的脚趾早就失去知觉。我停下脚步,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咯吱。我吓得拔腿就跑,咯吱咯吱,咯吱咯吱。突然,一拳将我轰倒在地。我趴在路灯下,一动不动。她把我拎起来,欣喜若狂。
“呜!你还活着呐!”
她今天穿着灰色棉袄,很好看。我站在她身边,像是光脚踩着一窝挣扎的蚯蚓。
“你……”
“你想说什么!”
“我想夸你。”
“快夸我!快夸我!”
“还是算了。”
“不行!快夸我!”
“你今天穿得像我死去的奶奶。”
又是一拳。我快要破碎。
“你为什么来找我?”
“我来告别。”
“你要去哪?”
“雪陇坡。”
她凝视着我。
“放心,我会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真的吗?”
“以你的聪明程度,还不能质疑我!”
“加油!你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一个要求吗?我现在想到了。答应我,你一定要永远痛苦下去。”
“我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,没想到遇见了你。原来这个世界除了你都是好人。”
她不好意思地挠头苦笑,然后突然握着我的手,流经手掌的每一滴血都在热烈颤抖。
“你是不是…是不是…”
我颤抖着,想要说出心里的话,阮梦蓝却已经放开我的手。
“别了!普特尼斯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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